辽宁“西丰抓记者”事件：一起难以纠正的错案
发布时间：2016-12-05 09:19

　　临近年末，零下15摄氏度，远未到辽宁省西丰县最冷的时候。赵俊苹把手缩在袖子里，指着加油机，颤抖着声音说：“荒废10年了，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业。”

　　赵俊苹(曾用名赵俊萍)这个名字，曾和“西丰抓记者”事件紧密相连。2008年1月1日出版的《法人》杂志刊发了记者朱文娜采写的《辽宁西丰：一场官商较量》，报道了西丰县商人赵俊苹遭遇的“短信诽谤”案。由于该报道涉及县委书记张志国，西丰县公安局以“涉嫌诽谤罪”为由对记者朱文娜立案调查。1月4日，西丰县公安局多名警察赶到北京拘传记者。(见《中国青年报》2008年1月7日《报道涉及县委书记 西丰公安进京抓记者》——记者注)

　　10年过去，刑满释放的赵俊苹依旧奔波在路上——她的加油站至今不能开业，她的官司陷入一个荒诞的循环。

　　赵俊苹的“诽谤”短信，是在走投无路、激愤不已的情况下编发的。

　　2006年，在县委书记张志国力推下，西丰县开始建设东北土特产品交易中心，赵俊苹的沈丰加油站被列入拆迁范围，政府指定地方重建。

　　沈丰加油站确定拆迁后，西丰县拆迁办委托县房产局房产评估事务所对加油站评估，最初的评估值为364万元，开发商不同意。第二次评估，骤降至22万元，这回轮到赵俊苹不同意了。然而，他的意见并没有起什么作用，2006年5月12日，沈丰加油站被强拆。

　　2007年2月28日，县委书记张志国在一次会议上表态，不能给赵俊苹补偿，他的两个加油站都不准营业，和县里对着干没有好下场。3月3日，西丰县公安局称接到举报，赵俊苹经营的自选商场涉嫌偷税，公安局对赵立案侦查，并在县电视台播发通缉令。

　　赵俊苹非常气愤，他给西丰部分领导发了一条短信：“辽宁西丰有大案，案主姓张是正县，独霸西丰整六年，贪赃枉法罪无限。大市场案中案，官商勾结真黑暗，乌云笼罩西丰县……”

　　短信发出的当天，西丰县公安局“根据县领导指示”，以涉嫌诽谤罪抓捕了参与发短信的赵俊苹二姐赵俊华。

　　3月21日，西丰警方抓获在北京举报的赵俊苹。当天，赵俊华被释放。

　　羁押7个多月后，2007年10月30日，西丰县法院开庭审理赵俊苹涉嫌“偷税、诽谤”案。12月28日，西丰县法院一审认定赵俊苹偷税罪、诽谤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处罚金17万元。

　　赵俊苹不服，向铁岭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后撤诉。赵俊苹称，撤诉是被逼的。

　　铁岭中院裁定准许撤诉，判决生效。

　　赵俊苹是在西丰看守所羁押期间知道“西丰抓记者”事件被曝光的。赵俊苹说，曝光后她的日子更难过了。

　　2月5日，铁岭市委宣布：责令张志国引咎辞职，并向市委作出深刻检查。

　　3月27日，赵俊苹到沈阳女子监狱服刑。在监狱中，她向铁岭中院申诉，被驳回。

　　随后，姐姐赵俊华以赵俊苹案判决“认定偷税罪证据不足，认定诽谤罪事实不清、程序违法”为由，向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申诉。

　　2010年3月20日，赵俊苹刑满释放。

　　2010年7月29日，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再审裁定：依照《刑事诉讼法》第二百零五条第二款的规定，决定指令铁岭中院再审赵俊苹案。

　　《刑事诉讼法》第二百零五条第二款规定：最高人民法院对各级人民法院已经发生法律效力的判决和裁定，上级人民法院对下级人民法院已经发生法律效力的判决和裁定，如果发现确有错误，有权提审或者指令下级人民法院再审。

　　那么，“下级法院”是如何改正错误判决的呢？

　　2011年5月23日，铁岭中院裁定，赵俊苹案“一审判决、二审裁定认定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西丰县法院的一审判决和铁岭中院的裁定，发回西丰县法院重审。

　　西丰县法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公开审理了此案。“公诉机关保持原公诉意见不变，认为原判被告人赵俊苹犯偷税、诽谤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对其应予处罚。”

　　2012年4月2日，西丰法院第二次一审判决赵俊苹案。比较第一次一审判决，此次判决在证据没有任何变化的情况下，同样认定赵俊苹犯偷税、诽谤罪，同样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处罚金17万元。

　　就这样，在辽宁省高院、铁岭中院都认定原判决错误的情况下，西丰法院“顽强”地坚持了原判决。

　　还能向辽宁省高院申诉吗？赵俊苹不知道，再申诉，继续再审，再维持原判，会不会是没有结局的荒诞剧？

　　“每个人都说确实错了，每个人都说不是自己的问题，可事情就是解决不了。”赵俊苹说，解决加油站时的遭遇，简直就是纠正自己冤狱的翻版。

　　西丰法院第二次判决有罪后，赵俊苹被迫走上了上访之路。

　　这次她面对的是一份无法落实的会议纪要。

　　2006年5月，沈丰加油站被强拆后，赵俊苹在西丰县政府指定的地方建设新的沈丰加油站。

　　2006年年底建成后通过验收，但因无法取得成品油零售经营许可证，一直无法开业。

　　2010年3月刑满释放后，赵俊苹回到西丰，一方面申诉自己的案子，一方面找相关部门办理加油站手续。

　　赵俊苹对记者说：“各个部门态度都挺好，就是不给办，折腾了两个月也没进展。晚上失眠，我想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了呢，突然想到了县委书记张志国。”

　　此时的张志国赋闲在铁岭。赵俊苹说，张志国接到电话时开始很惊讶，后来答应帮忙。几天后，双方如约在铁岭见面，“我进屋一看，西丰的领导班子都来了。可见张志国在西丰的影响力”。

　　赵俊苹自称和张志国“一笑泯恩仇”。此后，办手续果然顺利多了。

　　11月24日，记者电话联系了上张志国，但他婉拒了记者的采访请求。

　　按规定，成品油零售经营许可证由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颁发。

　　2010年9月8日，西丰县政府致函铁岭市服务业委员会，恳请批准沈丰加油站尽快营业。

　　10月11日，铁岭市服务业委员会派员到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汇报沈丰加油站的有关问题，并提交了该加油站申请开业的材料。

　　铁岭市服务业委员会的一份书面文件称，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当时指出，沈丰加油站建设未依法经省服务业委员会审批，其设置不符合国家规定，不具备申请行政许可的基本条件，况且当事人所提的是加油站开业申请，并非加油站经营资格行政许可，而审批加油站开业的行政职能不在省服务业委员会。因此，省服务业委员会不能受理此行政申请。

　　2011年4月18日，赵俊苹及其律师前往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磋商。

　　此后，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向律师出具了非正式复函，告知“沈丰加油站未获准经营许可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加油站建设地点未经省级人民政府商务主管部门规划确认审批，亦未经认定建站主体资格”；二是“该加油站距离附近两座加油站均未满足现行规定——城区加油站服务半径应控制在不低于0.9公里的设置限距要求”。

　　2004年4月20日，商务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完善加油站行业发展规划的意见》，规定“城区加油站服务半径应控制在不低于0.9公里”。赵俊苹的新沈丰加油站不足一公里内，有一个长安加油站，一个中石油加油站。

　　2011年5月11日，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作出《不予行政许可决定书》。理由变成：第一，赵申请的西丰县沈丰加油站未按规定办理审查、审核手续；第二，申请中尚缺审核必要的材料，并列举了所缺材料的项目。

　　赵俊苹对此提起行政复议。

　　辽宁省政府经复议，认定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的具体行政行为程序存在瑕疵，并否定该委所作决定两条事实和理由中的一条，但仍然维持了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的不予许可决定。

　　2012年，辽宁省信访局将赵俊苹案列为20个重点案件的第一位，辽宁省委副秘书长、省信访局局长贾德茂多次召集辽宁省国土厅、住建厅、省服务业委员会，铁岭市及西丰县等有关单位开会协调，研究解决赵俊苹加油站拆迁补偿问题。

　　一位多次参加协调会的人士向记者表示，贾德茂希望尽快解决此案，但阻力也很大。有人竟然说赵俊苹加油站的土地证是假的等，不断设置障碍。

　　2012年11月29日，辽宁省信访局下发了《关于研究解决西丰县赵俊苹拆迁补偿上访问题的会议纪要》。在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现任辽宁省商务厅副巡视员徐彪(2012年任辽宁省服务业委员会法规处处长)、西丰县信访局局长白俊分别向记者确认了会议纪要的主要内容。

　　为解决长安加油站和中石油加油站问题，纪要决定：西丰县政府负责收购长安加油站，长安加油站不再经营，将长安加油站经营许可证更名给赵俊苹或其家人，由赵俊苹持更名后的经营许可在新建加油站经营。西丰县负责尽快向铁岭市、辽宁省有关部门申报，办理更名等手续；西丰县政府出面协调石油公司加油站作出书面承诺，同意赵俊苹的加油站营业。补偿问题由西丰县负责与赵俊苹协商。

　　为落实纪要，辽宁省信访局等相关部门多次赶赴西丰，和相关部门开会研究，并共同接待赵俊苹。针对加油站拆迁补偿、停业损失、法院判决公正性等问题，一次性补偿赵俊苹1481万元。

　　但赵的加油站仍然无法开业。

　　徐彪称，加油站问题拖延至今，责任完全是在西丰，和商务厅没有任何关系，“打酒不能找提瓶的要钱，我们对赵俊苹非常理解，但问题是西丰县违法行政”。

　　徐彪说：“我们要依法行政。如果我们给赵俊苹发证，和她相邻的加油站起诉，我们肯定会输。西丰县政府承诺做通中石油加油站的工作，但他们一直没有落实，责任在西丰。”

　　但在西丰县信访局局长白俊看来，徐彪是老调重弹，“开协调会时，他说的也是这一套。”白俊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我们西丰该做的已经做了。辽宁省石油公司表态支持，但要说书面承诺需要总公司同意，我们也没办法。”

　　记者问，商务部的规定“城区加油站服务半径应控制在不低于0.9公里”是2004年4月发布的，为什么西丰县2006年指定赵俊苹在有两个加油站的地方再建一个加油站？

　　白俊先是肯定地表示政府指定在后、商务部规定在先，继而称：“现在讨论这些没有意义。”

　　10年过去，人事变迁。张志国在西丰县委书记任上被“勒令引咎辞职”后，低调出任沈铁城际轨道交通工程办公室副总指挥，媒体报道后被迅速免职，后来在铁岭市服务业委员会领导岗位上退休。

　　2012年协调会上承诺帮赵俊苹解决加油站问题的西丰县委书记闫立峰因违纪被处分，后离职。

　　当年力促解决赵俊苹问题的辽宁省委副秘书长、信访局局长贾德茂也已卸任。

　　赵俊苹还奔波在路上。“当年很多人劝我，你一个做买卖的，别争了。我知道斗不过，也不想斗。可是，我的问题谁来解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