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茶馆、茶道和世界的容貌
发布时间:2015-10-17 17:05
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真切地记录了他在上海城隍庙的见闻。九曲桥茶楼里坐满了表情温和的茶客,茶房在殷勤地走动和斟水。越过喧闹的桌子,我们看见了窗外鳞次节(木节)比的屋顶和正在天空飞翔的鸽子。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图景,它记录了上海南市区小市民的老式情怀。但影片却因为“意识形态立场”遭到中国当局的大规模抨击。三十年之后,作为经典化的历史档案,它还是成了我们缅怀旧时代的视觉索引。
城隍庙现今已变成伪造老街的国家主义样板,它楼宇光鲜,道路笔直,一望而知是仿真的假古董,甚至池塘里的莲花都是伪造的,它们没有直接根植于池底,而是被古怪地放置在在几只丑陋的铁皮水盆里,其情形很像南京路上的大树,后者居然被可笑地种植在大花盆里。这种弱智的“盆景主义”造园法,构成了中国现代化建筑的主导语法。在九曲桥的尽头,老茶楼被修理成了小卖部,货架上陈放着专供各式瓶装矿泉水、乌龙茶和红茶,这些来自流水线的工业制品,彻底替代了品茶的情趣。跟中国大地上的所有假古董一样,原生态的茶楼,正在城市的现代化革命中迅速凋零。
仇英《松溪论画图》
在上海外环线内唯一的古镇七宝,当地政府奋勇地拆光了所有的晚清建筑,继而又打造了一条仿清古街,用以兜售俗不可耐的现代商品。它是城隍庙的更为低劣的翻版。整条街上只有一家老式茶馆。越过门口用来烧水的仿制“老虎灶”,可以看见那些年迈的农夫从地图上消失了的乡村的遗民,表情木讷地围坐在八仙桌前,嗑着瓜籽,脸上布满田野的风霜。他们的存在构成了一幅旧时代的黑白插图,与四周的市场气味格格不入。茶室的后门通向书场,那是演唱苏州评弹的地点。陈设简陋,光线黯淡,已经有少数书客坐在里面聊天,等待着下一场弹词的开篇。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戏迷,而另一些则是好奇的游客,指望从这里听到正在湮灭的声音。
只有一类茶馆在都市化的进程中得到了复兴,那就是九十年代的台式茶艺馆,讲究茶具和茶室陈设,情调幽雅,但茶汤和点心的价格却过于昂贵。近来,浙式茶楼开始在杭州、宁波和上海等地崛起,它由无数个四人座的小隔间构成。身穿旗袍的女子在拨弄古筝和琵琶,为茶客们演奏古乐,她们的身影晃动在古色古香的大厅里,向人们展示着古韵与风情。走廊上陈列着品种繁多的小吃,可以任意拿取。茶客们相约在那里喝茶、打牌和聊天,打发一整天的休闲时光。这是从市场逻辑创意中衍生的新式茶馆,每类人都可以自由选择饮茶的方式,但它有时却更像是规模庞大的四合院,混杂着从市民主义到怀旧主义的各种肉身气息。
宋徽宗《茶会图》局部
在银座附近的日式茶室,我才窥见了茶道的真相。煮茶、沏茶和饮茶的程序超越了茶味本身,甚至与茶色、茶味和茶香无关。它是真正的仪典,从事着超然于物界的叙事。半明半昧的茶室洁净无尘,窗格上的白纸和地上的竹席构成了微妙的对话。柴炉、水壶和瓷器,这些被圣化的器物,安静地陈放在檀木案上,散发着精巧雅致的气息。几个年轻女人躲藏在和服里,以小巧的身形、笑容可掬的脸庞、瓷雕般洁白的纤手和精密的手势,不倦地诉说着茶艺中的真理。符号化的仪式繁褥而细密,在时间中缓慢延展着,仿佛支配茶道的是另一种时间,和日晷、滴漏和沙钟之类的器物密切相关,但又逾越了时间,成为一种永久的凝视。
茶是东方理性的标志。茶本身并非真理,而仅仅是引向终极关怀的道路。“茶道”就是茶的道路,它在纯净的茶室里盘桓,促使我们观看、嗅闻、品尝与谛听。茶叶在在沸水中飞旋沉浮,随后便变得宁静起来,仿佛一些细小的精灵,在巨大的静寂里向我们言说。茶是大地植物的符号,也是亚细亚痛苦的敌人,它把饮者引回到对自然的沉思,达成阴与阳、身体与灵魂、人与天地的终极和谐。“茶道”就这样穿越茶馆,铺陈在我们面前。茶是内在有力的,它气息芬芳,静静地握住了世界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