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拿马寻找华工之墓:一百多年前大批中国劳工埋骨于此
文章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 发布时间:2018-11-30 14:04 点击量:895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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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苏
“您跨在南北美洲的地理分界上,远眺太平洋,祖国在洋那头的万里之遥。”
——看到我们祭奠华工的照片,一位巴拿马华裔朋友发来的短信
参与开发巴拿马运河的中国劳工,绝大多数没能回到故土
“还是不可以吗?”得知运河管理处拒绝了我们前往华工墓林的申请,我和同伴们的失望溢于言表。
所谓华工墓林,只是一个我们为它起的中文地标,它其实并没有名字。这是一片紧挨着巴拿马运河航道的树林,靠近一个叫做“MataChin”的小镇。一百多年前,曾有大批中国劳工埋骨于此。据说前些年曾有研究华侨史的专家,在MataChin附近找到了这一墓地。
这些中国劳工死难于此,与当时巴拿马开发的历史有关。作为中国的新建交国,大多数国人对这个地处中美洲的“珍珠之国”并不太了解。巴拿马主要国土位于巴拿马地峡,面积不到河北省的一半,人口约四百万。国家虽然小,却地处太平洋与大西洋之间,南美洲与北美洲之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有朋友称之为“美洲的新加坡”。南北美洲大陆在此仿佛忽然入了楚王的后宫,形成一个只有大约七十公里的细腰,这就是巴拿马地峡。这道地峡连接了南美洲和北美洲,成为南北美的交通要道。因此,在巴拿马发现的动物化石,比南北美任何一个地方都丰富。而也正是这道地峡,成了太平洋与大西洋之间的天然障碍,使两洋之间的交通一度必须绕道南美南段的合恩角,令商人们恨之入骨。
不过,这也给今天巴拿马带来了最为丰厚的收入。1910年竣工的巴拿马运河沟通了两个大洋。十九世纪中期,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巴拿马两洋铁路动工兴建,此后,又开始了巴拿马运河的开凿。当时的巴拿马瘴疠流行,条件恶劣,大多数欧洲劳工无法良好地工作。为此,工程当局看中了吃苦耐劳而又工费低廉的华工。他们从广东、福建等地招募华工来到巴拿马,参加铁路和运河的工程,陆续达两三万名。今天巴拿马方面在介绍运河的时候承认,这些中国劳工为巴拿马运河的开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然而,当我初次读到这段历史,令我心弦颤动的是,这些劳工绝大多数没能回到故土。他们中有数千人因恶劣的气候、残酷的工作条件而丧生于工程之中,在工程结束后,由于收入微薄,幸存的劳工也多无力还乡,就此留在了当地,成为今天巴拿马华裔血脉的来源。由于离开祖国的时候地位低微,这些可怜的同胞生无尊严,死无关注,他们的命运长时间没有人关心。
从那时起,便一直想能不能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无奈通婚,巴拿马华裔的面孔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2017年中国和巴拿马建交,情况便不一样了。2017年6月12日,巴拿马宣布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签署建交公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从而成为我国最新的邦交成员国之一。2018年10月12日,笔者随团抵达巴拿马,参加在其首都巴拿马城拉美议会举行的中国-拉丁美洲智库会议,来到了这个对中国人来说颇为陌生的国度。作为建交后较早有机会来访的中国人,我们决定争取利用短暂的停留时间,到墓地去祭奠一下这些华工们。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异国寻找中国人的墓地了。在日本,曾找到甲午战争中被俘清军的墓地,在英国,曾踏访北洋水师接舰官兵的墓地。几乎每一次,都能感受到那种来自历史深层的呼唤。那么,巴拿马呢?
依据经验,如果得到当地华侨或者华裔的帮助,可以事半功倍。而巴拿马的华裔又是十分热情的。
初次看到巴拿马的华侨,会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们大多数已经不能讲中文,只能讲几句世代相传下来的汉语。除了口音怪异,他们还往往有黝黑的皮肤,或者高高的鼻梁,看上去与传统中国人相去甚远。然而,他们都有着我们熟悉的中国姓氏,面对我们总会露出天然的亲切笑容。甚至巴拿马内阁最年轻的美女代副外长尼科尔·王,也有这样一个中国姓氏。
这背后的故事并不浪漫,反而浸透了巴拿马乃至整个中美洲华侨华裔在历史上的辛酸。如前所述,今天巴拿马的华侨华裔大多出自清末来到美洲修建巴拿马运河的华工。与今天巴拿马对中国的友好态度相反,从清末到民国,美洲曾发生多次反华风潮,范围包括南北美洲各个国家。这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勤俭的华工更容易积蓄财富,但政治上没有地位,便经常成为迫害的对象。巴拿马也曾卷入这样的风波,曾经有一段时间,该国政府甚至以华工赚钱后大多寄回故乡,因此对当地经济社会缺乏贡献为由,立法剥夺华侨的财产。
历史上,当地华人也曾经设法向祖国求助,并有一定的成效。1911年,当时担任驻美国公使的伍廷芳曾奉命与美洲各国谈判,解决当地的排华问题。在谈判无果之际,伍廷芳愤而下令:“下旗,回国,电政府派兵船来!”
令当地各国意外的是,不久一艘中国巡洋舰便来到了美洲,访问古巴等国并在美国举行了阅兵仪式。感到震惊的各国被迫暂时收敛了排华的相应政策。
然而,这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驶来的中国巡洋舰,是程璧光将军率领的海圻号军舰,此前他正率领该舰到英国参加英王的加冕仪式,此时正在回国途中,被精明的伍廷芳要求借来发挥了宣威的作用,而并非政府所派。
旧中国积贫积弱,军阀政客争权夺利,根本无心也无力外争国权,海外同胞望穿秋水,却只能泪尽以血,无处寻找公道。万般无奈之下,为了避免血汗积蓄被掠夺,那时在巴拿马的华工不得不尽量寻找其他种族女子通婚,以便将财产转移到妻子或子女的名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巴拿马的华裔们面孔与祖先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只有他们的姓氏,承载着对母国的眷恋和对故乡的相思。特别是那些几代不曾回国的老华人家庭中的年轻人,他们对“唐山”充满了好奇,那种期待的目光,让我们这些来自故国的人们,温暖而又酸楚,我们不知道用什么,能够抚慰他们对于祖辈故乡的深情——这一份感情,始终热烈而深沉。我们相信,要做的事情,一定可以得到他们的协助。
Matachin,那是“清人死去的地方”
果然,当听说我们这些母国的来人想去祭奠当年的华工,大家都很愿意帮忙。
本来,去看望这些埋骨异国的同胞,我们还有一个选择,那便是巴拿马华人最早的墓园–华安义庄,这是华工们用血汗钱为自己的兄弟买下的一块墓地。他们自己死后,也往往选择葬身于此。此时,他们也许已经不再贫穷,也许已经信了西人的宗教,但最终,他们要和自己的兄弟在一起。
那是个积贫积弱的时代,没有一个政府站在他们的身后,他们只能用自己的体温相互温暖。
华安义庄也曾经一度被当地政府收回,作为本地公墓使用。但随着华人在巴拿马地位的逐渐上升,巴拿马政府对华政策的日益友好,最终这片墓地又被依法发还华人社团。只是由于最近巴拿马城在做一些基建工程,导致华安义庄附近的交通和治安都有些问题,以我们的日程,是无法前往了。但我们并不觉得失望,因为Matachin更值得一去。
我记得当第一次向当地一位姓林的老华人提到Matachin的时候,他现出的激动表情。平静片刻之后,他才用尽量低沉缓慢的声音问我:“你知道MataChin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知道。
“那是‘清人死去的地方’——清人,指的就是我们中国人啊。”
根据当地报纸报道,首批华工上岸后排成长队,穿过城区前往工地进发,他们“每个人都很沉默,没有人在路上说话”。他们的工作态度极为认真,每天工作时间都比原来的白人劳工要长,而且没有人停下来吸烟或说话,他们完成的工作量,每天都远远超过白人劳工。他们努力工作,只为了能够早日完成工作回乡。但是,他们依然饱受歧视,而且工程量远远超出预期,回家变成了渺无希望的梦想。再加上热带病流行,很多华工最终因抑郁而崩溃。
据调查统计,当年至少有四百名中国劳工在Matachin这片树林中自杀,最多的一次便有一百多人。美国陆军工程部队首席工程师约瑟夫.G。托滕上校后来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早上所看到的场景,超过100名华工在树林中上吊自杀。他们宽松的裤子在炎热的风中飘动……”
这就是当时“弱国侨民”的命运,埋葬于此的他们,没有姓名和身份,只有几百个数字标牌,无声地伴着商船往来的巴拿马运河。
我们至今不敢想象他们在客死他乡时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绝望。
林先生说,他去和运河管理局申请,让我们去MataChin。“他们会通情达理的。”老先生说,“前些年有广东的考古学家来过。”
然而,结果还是不行……
并不是运河管理局方面不通情达理,而是此时正是巴拿马雨季的末期。巴拿马运河区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区域,它曾长期处于美国方面的管理之下,而美国方面一直奉行刻意使其保持原始风貌的政策。这固然有益于当地水土的保持和自然生态,但繁茂的热带植物和恶劣的道路条件也使其难以进入。雨季的大雨使MataChin那片树林已经淹没在浊水之中,无法进入了,要至少半个月,路面才干硬到可以步行前往的条件。
作为同样血脉的中国人,我们其实是想到他们的墓前,给这些不幸的同胞带去故国的问候——我们想告诉他们,唐山记得你们,百年不再孤独。
现在,让我们能怎样面对虚空中这些兄弟们的目光呢?
华人们祭祀时常说“华人幸福,母国安康”
中国人,永远是有办法的。听说我们的遗憾,巴拿马中建公司的朋友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他们说,当地华裔在巴拿马还有一处被视为华裔和母国纽带的地方,这就是“同胞公园”。那里是当地华裔每年都去的慰灵之地,修建在巴拿马运河大桥前库莱布拉山山顶的高坡之上,这里是运河开凿最为艰苦的工段,也是华工出力最多的地方。从这里俯瞰下去,便是华工们曾经工作过的巴拿马运河,向远处看,便是太平洋。
这座同胞公园修建有中国式带石头狮子的大门,尖顶红柱的凉亭,还建有一座高大的纪念碑,上面一行隽劲有力的汉字——“华人抵达巴拿马150周年纪念碑”。1854年,第一批六百九十四名华工搭乘“海巫号”远洋运输船取道加拿大与牙买加,历经六十一天终于抵达巴拿马——途中已经另有十一名华工遇难,含恨而去。这块纪念碑建立在海巫号抵港一百五十年后的2004年,当时来自遥远母国的工作人员也参与了它的建设。
我想,如果华工有灵,他们定时常在这里徘徊吧。
中建集团的朋友为我们准备了花。我们从万里之外的祖国带了酒,还有故乡的乐音。
当故乡的音乐响起,当我们把酒液洒在花瓣上的时候,清晨略带阴霾的运河天空,忽然变得清朗。
希望虚空中那些兄弟们的灵魂,能够享用到这份祭奠。只要有同样的血脉,心中便是故国。
我想,他们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声音。
在我们即将离去的时候,有一位姓李的老华侨打来电话,告诉我们不要遗憾,今年的清明节,我们的大使和侨团代表一起,已经去过了MataChin华工墓林,凭吊那些不能回家的人们。
华工们有祖国了,他们在地下得到故乡的消息,必会有一份安心吧。
老先生同时给我们用电子邮件寄来了“华安义庄”的照片。
我们看到这片华人最初的墓地,虽然饱经沧桑,依然有着相当规模。
接到邮件时,我们的汽车正经过运河区,此时,大家忽然看到,在草丛中,两条锈迹斑斑的铁道逶迤通向远方。
这正是华工们当年参加修建的巴拿马两洋铁路,只是今天已经不再用于载客载物,而成了运河管理局的管控线路。
一瞬间,忽然觉得他们并不遥远,也许,他们就在虚空中望着我们。
我给李先生打了个电话,问他如今华人还会葬在华安义庄吗?
他说那里应该已经饱和,应该不多。
“那么,华人还有人去吗?”我问。
“去的,”老先生说,“如今,华人经常在清明节带着孩子到这里来,让他们知道祖先来自‘唐山’,他们有一个叫做中国的母国。”
老先生说,华人们来祭祀时常说的祈祷词是“华人幸福,母国安康”。
这一句话,顿时让我的双眼模糊起来。
巴拿马的同胞们,我们一定还会再来。